汶川地震中及時的信息披露,會成為一個政府信息公開的典范嗎?

  “當13日早晨,我看到地震死亡人數(shù)已經(jīng)超過8000人時,就覺得應該馬上去銀行捐款和獻血,一分鐘都不能耽擱。”在北京一家外企工作的李黎說。隨即,她把自己的MSN簽名改成了這句話,并呼吁所有人應該立即行動起來。 

  單在一場災難中強調(diào)數(shù)字的驚人,也許顯得冰冷,但是如果這個數(shù)字是即時的,則能激發(fā)出更多人的行動和奉獻。13日下午,成都市的血庫血漿飽和,還有許多人做了預約登記,此外,在中國的許多城市街頭,持續(xù)數(shù)日出現(xiàn)了排隊獻血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實屬罕見。 

  及時的信息還意味著穩(wěn)定,在汶川大地震后的當晚以及數(shù)日之內(nèi),在北京、成都等地傳出各種“今晚要地震”的假消息,多數(shù)消息都能在傳播開的幾小時內(nèi)得到有關部門的回應和駁斥,也因此未造成新的恐慌。 

  汶川地震,是新中國除唐山地震之外的又一次大地震,更是第一場在災難中即時播發(fā)傷亡信息的大型自然災害,而國人有序穩(wěn)定的賑災行動,以及對政府反應的盛贊,也證明了國民對這種信息及時公開制度的支持。 

  作為國家秘密的災情 

  中國政府長時間以來,一直將自然災害的受害人數(shù)列入國家秘密范疇,在民政部下發(fā)的《民政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guī)定》中,明確將“全國及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因自然災害導致的逃荒、要飯、死亡人員總數(shù)及相關資料”列入“秘密事項”,這個規(guī)定直到2005年才廢止。 

  由于得不到直接的信息,國際社會對于中國政府的救災力度一直持否定態(tài)度。迄今為止,仍然有不少西方媒體在報道中懷疑唐山大地震的死亡人數(shù)遠遠超過政府所公布的24萬人?!度A爾街日報》在近期的一篇報道中,贊揚汶川地震中國政府行動迅速,并以唐山大地震為反面例子說:“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由于政府隱瞞災害嚴重程度和救援不力導致死亡人數(shù)進一步上升。”許多親歷唐山大地震的人并不贊同這種說法,中國著名播客平客并不覺得這一次政府的速度快過以往,他說:“唐山大地震后第二天晚上,我就喝上了解放軍送來的牛奶。” 

  在國家遇到重大災難時,在第一時間趕赴災區(qū)并大規(guī)模調(diào)度軍隊搶險救災,這可以被稱為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政府的一貫做法,這可以追溯到1966年邢臺地震,當時周總理3次奔赴邢臺災區(qū),人們同時也還記得1997年江澤民總書記站在危險的河堤上發(fā)表抗洪救災的講話,以及這一次,溫家寶總理在地震發(fā)生后3個小時到達災區(qū)。 

  然而,因為對死亡人數(shù)以及災情相關情況的保密,救災努力往往不為外界所知,除了引發(fā)國際人權組織的疑問外,這種制度也引發(fā)不必要的災害恐慌,并延誤救災事宜,在2003年“SARS”爆發(fā)的春天,終于迎來了對這種制度的徹底質(zhì)疑并最終導致它的終結。 

  一場被徹底保密的大地震

  迄今為止,絕大部分的中國人并不知道中國現(xiàn)代發(fā)生的大地震的排名,甚至國家地震局網(wǎng)站上的部分信息都是錯誤的。中國人所經(jīng)歷過的地震活躍期是1966~1976年,其中唐山大地震為人類400年歷史上造成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大地震,強度為7.8級。中國幾乎所有的報道都寫道:1966年發(fā)生的邢臺地震為死亡人數(shù)第二多的大地震,共死亡8064人。 

  實際上,在汶川大地震發(fā)生之前,中國死亡人數(shù)第二多的大地震應該是1970年1月5日凌晨發(fā)生的云南通海大地震,震級與汶川大地震相同,為7.8級,死亡人數(shù)高達15621人,可這場地震因為發(fā)生在特殊年代,其相關情況一直被保密,從而成為一場與公眾絕緣的災難。 

  通??h作家楊家榮,花了十幾年的時間來收集關于這場地震的史料,他曾經(jīng)向多位指揮通海大地震的領導詢問當年救災中如何對資料進行保密。一位原昆明軍區(qū)的領導告訴他說:“關于死了多少人,是絕對不能問的,誰問誰犯錯誤,只能按照地震波及面積派兵搶險。”所以,即使身為抗震救災的核心指揮人員,也不知道地震的具體傷亡情況。不過,雖然如此,解放軍進入災區(qū)速度仍然非???,地震后昆明軍區(qū)成立了救災指揮部,通海距離昆明市有100多公里,地震是夜里1點發(fā)生的,解放軍在后半夜就到了。 

  除此以外,當時的地震級數(shù)公布也非常特殊,通海大地震的地震級數(shù)有3個數(shù)字,在大地震發(fā)生兩天后,新華社發(fā)布了一條語焉不詳?shù)膱蟮溃渲泄嫉牡卣鸺墧?shù)為7級,據(jù)說,這個數(shù)字是由中央核定的。在1982年所立的通海大地震紀念碑上,所寫的級數(shù)為7.7級,而在相關地震論文里,則7.7和7.8都有。楊家榮說:“這主要由具體的小數(shù)點的取舍造成,準確地說,這場地震應該是7.78級,按照四舍五入,應該是7.8才準確。有關部門可能說覺得地震級數(shù),說低一點是一點,美國對這場地震所報的級數(shù)也是7.8級。”關于小數(shù)點的紛爭,在以后的若干次地震中,都可以見到。 

  在通海大地震中,還對新聞紀錄進行了限制,救災指揮部規(guī)定,新聞記者不準進入災區(qū),只允許科技工作者進行拍攝,而且只能拍物,不能拍人。這些規(guī)定,在后面的唐山大地震中被沿用,所以在今天,我們看唐山大地震以及70年代的所有地震的現(xiàn)場圖片,都只有地震的場景,卻沒有死者以及救災的人的照片。 

  在通海大地震發(fā)生后,由于當時的特殊時代背景,發(fā)生了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中國政府當時拒絕外援。而云南當?shù)卣舱J為,按照人定勝天的思想進行救災,因此,堅決自立更生,對國內(nèi)也不提倡援助,只收慰問信、毛主席語錄和像章,其他物資退回。最后收到的東西包括:數(shù)十萬冊《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數(shù)十萬枚毛澤東像章,10多萬封慰問信,而錢和物資則少得可憐。楊家榮說:“這種現(xiàn)象有它的時代背景,我們今天不好簡單評價,而從實際情況上講,政府以當時的條件,救災工作做得還是不錯的,春耕并沒有落下,那一年的收成還不錯。” 

  遲到的新聞與立碑紀事 

  在保密的條例下,并沒有一個法律條文規(guī)定,這些信息應該什么時候解密,并由誰來負責公布,因此,每一個秘密的數(shù)據(jù)得以公布,都必須等待一個契機。 

  唐山大地震在震后三年才披露死亡人數(shù),作為一個典型的“遲到新聞”案例,被放在美國的新聞學教材里進行批判。而這個遲來的報道,也是記者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爭取到的。 

  這一新聞的作者徐學江,在唐山大地震30周年的時候回憶說:“1979年11月17日在大連召開全國地震會商會議暨中國地震學會成立大會,我是應邀參加會議報道的新華社記者。最后一天的會議向與會的地震專家們通報了唐山大地震死亡人數(shù)。我感到,這正是全國和全世界等待已久的重大新聞,必須千方百計報道出去。我抓緊時間很快寫好稿件,送給大會秘書長審核。為了說服他同意發(fā)這篇稿件,我陳述了幾條理由:一、唐山大地震已過去三年多,傷亡人數(shù)至今沒公布,中國人關心,外國人也關心,再不公布將更加被動;二、由于一直沒有公布官方的傷亡人數(shù),國內(nèi)外有很多猜測和謠言,如香港報紙就曾報過唐山地震死亡人數(shù)超過70萬等,與其讓猜測和謠言滿天飛,不如正式公布真實情況;三、這次會議是個好機會,新聞是從地震會議上獲悉的,報道出去比較自然,不需要官方在事隔幾年后向外界特別宣布。我的道理基本上說服了秘書長,但他有點猶豫。我看得出,他是想把稿件帶回北京請示更高的負責人。我說,一定要今天發(fā),因為新聞講時效。” 

  徐學江感概說:“如果沒有這個機會,唐山大地震說不定也像通海大地震那樣,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公布死亡人數(shù)。” 

  而1970年發(fā)生的通海大地震,與唐山大地震的情況更不一樣,它發(fā)生在相對閉塞的邊疆地區(qū),并未引起那么多的人關注,在震后一直沒有進行人員傷亡統(tǒng)計,雖然震級相當高,但許多人認為,邊疆地廣人稀,應該不會有多少人員傷亡。 

  這種推測直到1982年,民政部委托云南省民政局調(diào)查統(tǒng)計此次地震人數(shù)。此次調(diào)查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因為文革結束和改革開放,另一個是因為一個世界級的地震研討會即將在昆明召開。統(tǒng)計出來的數(shù)據(jù),除了上報民政部以外,通??h人民政府還特別在當?shù)刂娘L景點秀山公園立了一塊“通海地震紀事碑”,上面鐫刻了這次地震的震級,波及范圍,死傷人數(shù)和財產(chǎn)損失等情況。在當時,這就等于是政府第一次披露有關通海地震的信息。立碑在當時是震驚四方的大事,許多群眾趕遠路特地來看這塊碑,從而第一次知道了通海大地震的準確情況。 

  立碑在通海地震中,是一個特殊的記錄方式。在1975年,地處震中的高大公社五街村立了第一塊“地震歷史記載碑”,上面有“為給后輩知此事,留下碑文萬古存”的話,詳細記錄了該村的傷亡損失情況:“……因災情嚴重,本村原有人口597人,死亡者194人,占總?cè)丝诘?2.5%,傷者無數(shù);牲畜死亡2/3以上……” 

  1990年,通??h另一個曾嚴重受損的村莊,秀山鎮(zhèn)六一村,在一些老年人的倡導下,立下了又一塊地震紀事碑。在此次地震波及的臨近幾個縣,據(jù)說也有類似的碑文存在。 

  2000年1月5日,通海大地震30周年的時候,由通??h政府策劃了一次紀念活動,并邀請了許多媒體記者參加,許多人在這一年才開始讀到通海作家楊家榮撰寫的《通海大地震30年祭》,第一次了解到這場大地震的信息。與唐山大地震相比,這才是真正的遲到的新聞。 

  SARS,公眾的等待與焦灼 

  2003年的春天,中科院北京基因組研究所所長楊煥明一直在通過他的各種“關系”,尋找一種病毒的樣本,這種來勢兇猛的病毒當時已經(jīng)被官方宣布在廣東地區(qū)得到控制,但實際上它已經(jīng)逃出了廣東,并在中國各地傳播開來。經(jīng)過足足兩個月的循環(huán),楊煥明終于得到了一個樣本,用他的話來說就像“偷”來的一樣。有了樣本之后,他和他的同事們用了36小時,就拿出了4株冠狀病毒的基因序列圖。 

  “為了公眾利益的保密”,這個理由足以讓一個部長毫無心理障礙地說謊,哪怕它阻隔了公眾與他們所希望了解的真相,并造成嚴重的社會恐慌。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它極大地浪費了中國的公共資源,耽誤了隔離和診治疫情的時間。在SARS之后,《財經(jīng)》雜志作了一個專題,叫做《SARS必須改變中國》,包括周瑞金、吳敬璉、王元化等著名專家紛紛撰文,強調(diào)信息公開與服務型政府的重要性。也正是這一場疫情,徹底讓公眾與政府了解到,透明的信息對于社會的穩(wěn)定和有效管理是多么的重要。 

  2003年6月9日,中國第一部關于政府信息公開的條例草案結束了在中央各部委求意見的程序,進入修改階段。這個條例于2002年12月27日完成起草工作,而那時候,也正是中國人開始進入對“SARS”的疑惑和恐慌的時候。 2005年9月22日,國家保密局宣布,因自然災害原因?qū)е碌乃劳鋈藬?shù)不再作為國家秘密的事項,同時民政部宣布,《民政工作中國家秘密及其密級具體范圍的規(guī)定》相關規(guī)定廢止,這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掃除了一個巨大的障礙。2007年4月5日,《條例》正式出臺,并從2008年5月1日正式實施。 

  與以往相比,汶川地震無論政府的救災速度、公民的參與熱情,還是信息的披露速度,都表現(xiàn)出了全新的姿態(tài)。地處災區(qū)的四川、重慶等地的電視臺,暫停了娛樂節(jié)目,幾乎全天候播報地震信息,政府也極大地公開了災害相關信息,為公眾了解和參與抗震救災提供了足夠的渠道。無數(shù)的中國人,為他們在一場國家災難中不再充當看客,而是能夠直接參與抗震救災而感到欣慰,年長者為年輕一代的成熟表現(xiàn)而欣慰,民眾為政府的快速反應而感到欣慰,而政府也許也為民眾的這種熱情而欣慰。 

  汶川地震,距離《信息公開條例》正式實施只有12天。在這12天里,全國各地已經(jīng)陸續(xù)有公民利用這一新的條例進行維權,要求政府依法進行信息披露的案例,這其中包括包頭空難賠償案與阜陽EV71病毒(手口足?。┑仁录?。而各地政府的準備與表現(xiàn),可以用《條例》的起草人、人大法學教授莫于川教授的話來總結:參差不齊。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黨中央和國務院領導下的汶川抗震救災,也許能給各級政府做出一個示范,并通過其正面效應,為這一對中國政府施政方式影響巨大的法規(guī)的推廣實施,起到強心劑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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